人人尽说江南好,江南只合游人老。
春水碧于天,画船听雨眠。
如今却忆江南乐,当时年少春衫薄。
骑马倚斜桥,满楼红袖招。
——韦庄《菩萨蛮》
2010年我到杭州旅游,第一次游西湖,是一个阴雨天,推开窗子,淅淅沥沥,淫雨霏霏,恰有当年陆游笔下“ 小楼一夜听春雨,深巷明朝卖杏花 ”的错觉,所谓晴西湖不如雨西湖,这应该是算我运气好。身为一枚生长在东北的糙汉,我时常觉得自己有一颗江南人的细腻之心,这大概是种错觉,人们总是会对自己从未寓目的某个地方心跳加速,觉得那里有自己的前世今生。我想象着在有《白蛇传》的这座城市里生活的人,每天湖光山色、花红柳绿,三分柔情七分自醉地活着,过着诗情画意般的日子。事实上,西湖给我的第一印象,真的就只有美,除此之外再无其他。在一个棉被发霉的阴霾冬日,断桥上不乏外来游客的身姿,白堤依旧是杨柳岸晓风残月,氤氲的空气恰好作了诗意江南的注脚,我拿着卡片机拍个不停,每一帧都是入画的风景。一月的杭州冷到刻骨,但西湖之美,依然深深地震撼了我。
我在京都见识过所谓东方世界的美。然而和京都不同,京都的美是禅意之美,古都之美,是日本美学的极致体现。而杭州的美是诗意的美,古韵的美,不着一字的美,是中国美学的写照,这种美溢出于白墙黑瓦的水墨画间,潜藏在“水风空落眼前花”的词句里。
竹喧归浣女,莲动下渔舟。
随意春芳歇,王孙自可留。
——王维《山居秋暝》
2012年,我移居杭州。刚来杭州的头几年,几乎每周都要拿着相机去西湖,放眼望去,烟波浩渺,四下茫茫,走不厌从龙翔桥向北的断桥白堤,向南的钱王祠、柳浪闻莺。偶至湖心的小瀛洲,看三潭印月,三潭很小,距离又远,几乎拍不到三潭同框的景象,但因为一元纸币的蛊惑,来西湖的人差不多都要去岛上走走,相比驻足者众的三潭,岛心曲折的长桥和桥下的锦鲤倒是非常美丽。我大约去了四次,除了第一次是自己去的,后来都是陪外地亲友。在杭州住久了,便不觉得西湖一定要去小瀛洲才好看,它的美在边边角角,在一堤一柳。天气好的时候,沿苏堤骑行,苏堤长,堤上数座让骑车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拱桥,中途有供人安坐面朝湖心的长椅,看雷峰夕照,听净寺晚钟,脚下
有鱼
,在湖中游弋徘徊,此处钓上来的,大概为西湖醋鱼的原材料,来杭州六年多,没吃过一次“醋鱼”,总觉得这东西就是给游客拍照的。几乎每个休息日都在湖边度过,一个星期不看一眼西湖,总觉得少了什么,而每看一次,都会加深对白公那句“ 未能抛得杭州去,一半勾留是此湖 ”的认同感。
水光潋滟晴方好,山色空蒙雨亦奇。
欲把西湖比西子,淡妆浓抹总相宜。
——苏轼《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·其二》
如今我已经越来越少地去到西湖,但西湖在我心中,依然是一个神圣的存在。在杭州做过官的文豪不计其数,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,主业是当领导,写作纯属个人爱好,但写出的文章却篇篇文辞斐然、冠绝千古。比如北宋的范仲淹,不但出手就是“ 长烟一空,皓月千里,浮光跃金,静影沉璧 ”,治理城市更有一套,他在任时,赶上杭城闹饥荒,他提高粮价,吸引众多商人往杭州运粮,结果导致粮价下跌,拯救人民于水火;跟他前后脚到任的苏东坡,在治湖问题上下了一番功夫,当时西湖湖底淤塞严重,北宋政府没钱,苏轼自己卖字卖画倒贴钱,把西湖承包给种菱人,终于招募来二十万民工清淤,之后将挖出的淤泥堆砌成横跨南北的堤坝,人称“苏堤”;比他提前200年的白居易,更早意识到了西湖问题的重要性,他在湖内建堤,堤内蓄水,以利灌溉,还特意将治理湖水的办法、心得以及注意事项,刻成《钱塘湖石记》立于西湖边。离职前,他留下一笔资金供西湖日后的修缮工作,这种“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”的可持续发展精神,着实值得我们学习。白公有诗云:“ 最爱湖东行不足, 绿杨阴里白沙堤 ”,为了纪念白居易,后人将白沙堤更名为“白堤”。几位大文豪在此做官、筑堤、写诗,进而光耀千秋,这与杭州这座城市的人文供给是不无关系的。如画的山水,伴随着微醺的诗意和温软的格调,苏东坡、白居易都在西湖挖过泥,并无偿给杭州城做广告(写诗),他们对西湖的爱,并非出于当领导出成绩的政治需求,而是出自一种文人的本能。若将苏东坡流放边塞,是断然写不出“ 雪沫乳花浮午盏,蓼茸蒿笋试春盘,人间有味是清欢 ”这种趣味极端高雅的词句的。而白公在晚年,追忆起自己人生的精华岁月,不禁写下“ 江南忆,最忆是杭州 ”的千古诗篇。因而杭州于二位,是一种互相成全。
然而这几位冠绝古今的大诗人,都不是杭州人,在地道的杭州人中,有一位真正的伟人,小学历史书上用很少的篇幅提到这个名字,然而,这绝对是一个不该被忘记的名字。我定居杭州的第二个月,就迫不及待地前来拜谒位于西湖西南角三台山路的于忠肃公祠,祠堂中很安静,即使就坐落在几百米开外便人群熙攘的西湖畔,这里依旧安静,在一个可以听到蝉鸣的盛夏,我把自行车锁在门口,院外白墙灰瓦,朱漆红门,门上几个隶书大字“于忠肃公祠”;院内枝叶葱茏,草木葳蕤,并无几个游客。这个祠堂的修建,是为了纪念一位低调的民族英雄——于谦。由林则徐亲笔书写的“ 公论久而后定,何处更得此人 ”的楹联,是对这位忠臣一生的总结。
明景泰年间,江南文官于谦在朝堂上力排众议,反对南迁,操着一口杭州话指挥着改变明朝命运的“北京保卫战”,他赤胆忠心,力挽狂澜,为大明朝续命两百余年。成功挽救了大明的国运,“夺门”事件后,他被奸人以莫须有的罪名陷害入狱,最终被斩首于在他曾誓死守卫的北京崇文门外。于谦死后,抄家的人在这位位极人臣的领导家里竟搜不出一点多余的钱财,只有先帝赐给他的蟒袍和宝剑,他将这两样东西锁在柜子里,从未拿出来炫耀。朱祁镇(明英宗)后悔了,之后瓦剌军队再犯边关,世间已没有于少保。然而公道自在人心,历史不会曲解任何一个真正的英雄,于谦的沉冤很快得以昭雪,陷害他的人罪有应得地受到惩处。万历年间于谦被追谥“忠肃”,《明史》称其“ 忠心义烈,与日月争光 ”,祠内正殿匾额由乾隆南巡时亲笔御书——“ 丹心抗节 ”。他光明磊落、干干净净的一生,正如他的《石灰吟》:“ 千锤万凿出深山,烈火焚烧若等闲。粉身碎骨浑不怕,要留清白在人间 。”这首诗写在他入狱后,以咏志,我在于谦祠读到这四句话,“ 悲其志,未尝不垂涕,想见其为人 ”。(司马迁《屈原列传》)
《明朝那些事儿》的作者当年明月说他在黄金周期间拜祭于谦祠时,惊异地发现祠堂游人寥寥,非常冷清。和西湖边的武松墓、岳飞墓、秋瑾墓和苏小小墓等几个更有群众基础的墓冢相比,这里确实低调许多,不过我倒觉得于公的祠堂更适合修建在无人打扰的百花深处,让真正懂得他的人,带着敬意,走进来。
兰烬落,屏上暗红蕉。
闲梦江南梅熟日,夜船吹笛雨萧萧。
人语驿边桥。
——皇甫松《梦江南》
杭州作为中国八大古都之一,确实是最缺乏王气的一个首都,除了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五代十国时期的吴越国,这里只做过南宋一朝的首都。而这个朝代从建立的初始,就不是携带着“大漠孤烟直、长河落日圆”的气魄和雄姿,它是赵姓皇帝的无奈之举,是丢掉汴梁后王气尽失的南宋慌不择路下的权宜之地。开封呆不下去了,北方大部分土地已被金兵占领,往南看去,首先映入大家视野的是南京,但金兵已直逼南京,太危险,继续往南看,才发现之前怎么把杭州给漏了?这地方依山傍水,又有天堑阻隔,实在是躲避金兵的好去处。1138年,南宋政府正式南迁临安(杭州),杭州成为了一个全国性政权被夺去的王朝新的首都。历史上大多开国的首都,皆充满阳刚之气、洪武之象,大有万象更新、万物初始的新气象,然而杭州作为一个首都,竟是一派“ 暖风熏得游人醉,直把杭州作汴州 ”的亡国景象,这也从侧面反映出,杭州作为一块诗情画意、阳气不足的土壤,自古以来都很少有帝王在这里建都并最终夺取政权胜利。
而奠定了这座城市婉约格调的,正是那个“陌上花开缓缓归”的始作俑者——钱镠,他因立有战功,被封为吴越王。当时的唐朝已是强弩之末,世道纷乱,有点想法的人纷纷蠢蠢欲动,钱镠却不急着建立政权,而是一直接受后梁、后唐的册封,继续做一枚不断向中原王朝进贡以寻求庇护的藩王,他对权力没有太多的欲望,他热爱自己的故乡,他采取的保境安民、韬光养晦的怀柔政策,不但为吴越人民减少了战争的消耗,也为钱塘的富庶奠定了基础,在此期间,他修筑了钱塘江沿岸的捍海石塘,既保护江边农田不受大潮侵害,又可以蓄水以利庄稼灌溉,连年增收。在战乱纷纷的五代十国,钱塘地区却罕见地保持着歌舞升平、富甲一方的景象,钱镠不贪图权势地位,不为一己私利而劳民伤财,并将这种理念植入他的家训当中,他的孙子钱弘俶即位后,主动归土纳(北)宋,以避免战争给吴越国人民带来的杀戮和伤害。到了近代,钱氏家族更是人才辈出,在各个领域开花结果,钱穆、钱钟书、钱伟长、钱三强都是钱镠的后人。不得不感叹,一份好的教育理念,早已胜过当年雄踞一时的帝王将相,福泽千秋,源远流长。
百世积累、千年成就的厚积薄发,让今日的杭州有一种其他城市所没有的从容和优雅。纵观杭州近些年的发展,不可谓不生猛,信息时代带给这座古老的城市以机会和变革,G20、亚运会,杭州在构建世界一流城市的道路上一路奔驰。然而我总是无法忘记,这座由钱镠、白居易、苏东坡、陆游、杨孟瑛等伟大人物奠定了基调的城市是多么的美,我甚至不觉得杭州够文艺,“文艺”一词降低了杭州大隐于市的格局。年复一年,江畔的六和听涛、早春的龙井问茶,雨霁的云栖竹景,仲秋的满陇桂雨,隆冬的残雪断桥已融入了我的生活。杭州四季的交替,和京都四季风物极端地契合,构成一种不输任何美学的大美气象。这是真正中国的美,清幽的美,魂牵梦绕的美,是水墨丹青的风致,也是唐宋诗词的韵脚。
白居易在晚年写下“ 江南忆,最忆是杭州。山寺月中寻桂子,郡亭枕上看潮头。何日更重 游? ”往事如雪泥鸿爪,最为留恋的,倒是在杭州疏浚河道、清淤筑堤,同时也诗情画意的一段光阴。晚年,他人已不在江南,江南却在他心中。
苏轼在看透人生浮华不过是过眼云烟后,写下“ 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 ”的豁达之句,倒是在杭州浑浑噩噩生活了六年的我,已渐渐遗忘了这座城市的浪漫主义属性。偶经千年古人的提醒,在幽微的诗意、阒寂的尘埃里,感到了某些心动。风烟俱净,秋水长天的澄澈,一千年前的苏轼看到了,一千年后的我也看到了,只是偶尔,又忘记了。
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
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
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。山头斜照却相迎。
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——苏轼《定风波》
原创文字 by Mojazzbar
马蜂窝用户·马蜂窝问答君 LV.4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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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-11-14 举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