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克内斯裁缝
不知怎的，我一直觉得，在他的眼里，始终有一种淡淡的，可以叫做“愁”的东西。你很难描述它到底是什么，但你清楚地知道它存在。
他曲膝坐在那个暗绿色有绣花图案的矮凳上，帮我缝补烧水壶烫破了的羽绒衣。
我是不打算再来的。以为不会再见了。下定决心，即便是路过时被他撞见，点个头打了招呼就过去，绝不会再去坐在他对面的矮凳上，去猜测他下一次抬起头时眼里“愁”的浓淡了。
羽绒衣袖子上的洞有鸽子蛋那么大，粘在水壶把手上的部分已经成了一坨儿了。水烧开了，怕烫手，试图把袖子拉下一点垫着，于是，我看见了拼了命往外挣扎的、获得了自由的羽毛们。
摩洛哥有很多很多裁缝铺。里面坐着的，一色儿，都是年纪不等的先生。他们为男人缝，也为女人缝。赚来的钱，养活女人和孩子。也可能，只是养活自己。梅克内斯的栽缝铺尤其多，从曼殊尔门走到我住的老麦地那巷子里，便有五六家。他做活儿的铺子是里面的一家。我还是决定拿去让他缝补，算是告别吧。我用纸袋包了一些点心，带了零钱。只是几分钟的距离。
我到达时，悬挂在屋顶的小音箱里正唱出泰勒斯威夫特。门口坐着两个男子，其中一个不停的用手伸到鞋子里面掏着什么，一只完了换另一只。他的脱了一半牙齿的搭档坐在他斜对面。我出示羽绒衣。他先示意把口袋裁掉一部分来补。我不想工程太浩大，跟他讲随便什么颜色都好，只要不再漏羽毛。对于这些，以前完美到不行的细节，现在看来，从前的自己真是刁钻的可以。现在的T恤、毛衣正正反反的穿，身上长长短短叠起来，一样觉得自在和美丽。从前，只是这颗心在作祟罢了。他反复掂量时，坐在我旁边他的搭档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一个小塑料夹子，里面夹着身份证、一些小纸片，一块儿别了十几枚针的衣服上拆下来的商标，他把针一根一根拔下来，把那块儿商标递过去，铺在袖子洞上，刚刚好！他搭档拔针的间隙递了身份证给我看。出生年份：1962。
我把带来的点心袋儿打开，先递给他的搭档，又递给他，他没有拿，我又递给门口坐着的两个男子，心里盼望着掏鞋男子摆手拒绝，可那只掏了鞋的手还是伸进了袋子，摸了一块儿……我并没有很介意，本来也是没打算再带回去的，递完最后一个人，我把袋子放在长条桌上。
他把商标四围涂了胶水，等待胶水稍微凝固时，他有一搭没一搭回应门口的两个男子。不时调整一下手机播放器。我们聊了各自喜欢的唱歌的人，聊到阿黛尔，我们同时说出了“Hello”。
他会不多的英文，我们聊天时，他会夹了大部分法语在里面。前面几次他说过，想有一天去美国。这么说着时，你便发觉，他眼里那种叫“愁”的东西慢慢浓了起来。
看得出来，他已经不很年轻了，与母亲生活在一起，并没有跟我提起他任何的兄弟姐妹。我想，也许，美国只是一个符号而已，他更多的是想逃离。逃过这个虽然大门永远敞开着的、却可以把他拘住的，二三平米大小的裁缝铺。
我没有分享太多关于我的旅行，害怕这些更会刺痛他。有生第一次，在一个眼里满是“愁”的想去美国的摩洛哥人面前，我竟会为自己的生活太过“奢侈”而羞愧，虽然我也并没有去过美国。而这种感觉，在我的努力奋斗的中国同胞面前竟一丁点儿都没有过。
他贴好了粘着胶的商标，又找了与衣服颜色相等的线，沿着商标四周细细缝了。
缝完了，我要付钱给他。他笑着说那就给二千万吧，可以去美国了……
帮我补好衣服，他摊开桌上的格子羊毛呢，开始裁剪，并没有用粉笔和弯尺画线，只用软皮尺稍稍量一下，就开始剪裁。先剪了袖子，有不满意的地方，又稍适修整。剪刀吃布的声音浑顿厚重，只是勉强剪开罢了。
夜晚的镁光灯下，他旁边坐着的，披着金色外套的有模有样塑料模特，格外刺眼起来。他对面坐着的，脱了一半牙齿的另一裁缝，正一针一线的缝生活，已经缝完了前半生，还要继续缝后半生。
夜里九点半时，我道了晚安。
第二天早上，我收拾好行李离开时，还不到11点，经过裁缝铺，还没开门。
我盯着那扇门想，就这样一针一针，缝完一生，也许是最好的结局。
2017年11月27日 清晨于梅尔祖卡
窗外的鸟儿已经唱了很久，隔壁已经旅行二十年的韩国男子已经离开。
我也正打算穿好鞋子，走去五十米外的沙漠，看看今天的日出是否有不同。